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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父亲请你宽心

wangchaowh 歌手大全 2021-09-21 00:00:03 76 0

  叫一声父亲请你宽心

  梁晓阳

  一

  父亲,我们之间不能见面已经快三个月了。我知道,你此刻正躺在故乡这片我们都熟悉的也是我们为你选定的山坡上休息。山坡位置较高,既能看到远方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头,又能看到几里外山脚下那条弯弯曲曲悠悠流淌的小河。选择这块地的时候我们就想,这里可以让你站得更高些,从而可以看得更远些,心胸放得更开阔些,这样下辈子你就不用那么心事重重,愁肠百结了。

  这对你的一生非常重要。而令我感到万分遗憾的是,你这辈子偏偏解不开这个心结。你的一生是在太多的愁绪里度过的,你的病是在那些无尽的愁绪里积成的,你的人,也因为那些愁绪而彻底板结——你离开了我们温馨的家,永远地住在了这片寂寞的荒山上。

  从去年六月初检查出你的病情,到你住在那片山坡上,整整半年,我们兄弟妯娌几个就一直被梦魇笼罩着。从北流到南宁,经过几家医院的检查和复查,最终确认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心如刀割,背着你偷偷落泪。想你19岁那年开始做村小学民办教师,到去年才58岁,却已有39年教龄,人也不算高龄,却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离光荣退休还有两年,却到了病危时刻。我们多么不愿意相信,可又无法否认现实,我们那种整天仿佛患了痴呆症一般的模样,谁人能理解我们的内心。

  医生也许都无法解释,但是我们却敢说,你的病是几个原因造成的。首先,你本身就具备了形成这种病的一种病源:患有乙肝小三阳,可你一直没有因此而重视自己的身体,而去想办法治疗。其次,你工作和生活所处的弱势地位决定了你容易酿成大病。早些年我们家境困难,除非生病具有很明显的症状,否则你和母亲谁也不会想到去吃药、去检查、去预防。这与那些家境好的人家真是无法比。就是近些年,许多机关单位的人们都加强了保健意识,一年一度甚至多度组织到医院检查身体,可就是没见过你们学校组织一次老师去作检查。你们这个处于最偏远山村的小学,教师的一些基本福利待遇总是与县城镇区的学校相去甚远。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日子就在你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中过去了。

  再次,你的病还源于你不是一个开朗的人,至少在我上初中以后你就是如此,可能你以前也是,但是我上初中以后才显得更自觉地记事,所以也就记住了你的寡言少语,记住了你的严肃苛刻,也记住了你的一腔心事。

  二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在老家小学做民办教师的你和做农民的母亲就长期肩负着供养三个儿子读书、供养这个家柴米油盐的重担,家境一向显得窘迫。常常一个星期才能吃上一顿饭,吃上一次猪肉,其余每餐几乎都是能照得见影子的稀饭,间或有一顿红薯、芋头。幸亏那时我们这些教师子女就读本校还能免掉些学费,你的负担就减轻了一点。

  我上初中后,小学享有的那种优惠自然就没有了,而且需要缴交的学杂费比小学多得多,家里本来就困难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了,每个学期都要向亲戚借钱才能交清学杂费。我和二弟读高中的时候,三弟也进了重点初中,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们三兄弟三百多块钱的学费和伙食费是你向一位在广东做了老板的远房侄孙借的,这位侄孙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侄子当面说你:“借这么多钱,我担心你的孩子以后还不起啊!”如果是别人听了这句太伤人自尊的话,可能二话不说就走了,可你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说:“还得起的,你借给我吧。”后来你跟我们说起这段往事,承认说当时你听了那句话之后的确也想一走了之,可你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借来这么一大笔钱,实在是不愿意让我们三兄弟失学,因为你深信,失学就等于失去了一个家庭争气的希望。

  听母亲回忆,有一年夏天,你用家里那辆破旧的红棉牌自行车驮了七八十斤木薯干到十几公里外的中和圩卖,好为你的儿子们筹集一点学费,卖掉木薯干后你攥着五十多元钱,因为又累又热又饿又渴,你到一家人很拥挤的粥摊前坐下喝一碗稀粥,钱就放进裤兜里,不料当你喝完粥准备回家时,一摸裤兜却不见了那五十多元钱,你慌慌张张地在摊前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找不见,旁边有人说,有一个扒手在你身边吃粥时趁你不注意钳走了。第二年春天,你和母亲看着自己最小又是最聪明的儿子因为家贫而从初一春季期起辍学,你们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为这事唉声叹气。家道的艰难,办法的稀缺,让你一个乡村知识分子颜面全失,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生的悲哀。

  1992年秋天,我因为没有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而只好读了那种需要支付很多费用的委培生,这是我一生中最悔痛的往事,我太不让自己为你和母亲争气了。当时学校有规定,要拿着委培表到当地县政府盖章后才能上学。本来我说好自己一个人去办,但你生怕我把事情办砸了,一定要陪着我去。当你领着我用劲蹬着单车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又从镇上每人花了三块钱坐上班车走进县城,再花上两块钱坐上三轮车来到县政府办公楼,在一个楼层一个楼层的寻找中好不容易找到政府办公室,再经陪着小心陪着笑脸一个一个人打听着,最后终于找到那位管理公章的领导时,我永远忘不了他睥睨着我们说过的那句话:“你读这个书是没有用的,白读的,回来不会有单位要你!”我当时被他这盘冷水泼得全身冰凉,你也在一边默默无语。章盖好了,我们走出政府办门口,刚才还谦卑低下的你这会儿却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说话了:“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爸爸相信你!”

  那天,我还没走下政府大楼的楼梯,就开始流泪了。都是我不好,我不够努力,不争气,让父母背上了一座沉重的大山。我应该做点什么,我今后的路应该怎样走,才能弥补我的过失?

  那天从县里回来,我悔恨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后来我默默地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唯有拼死读书找到一份工作才能报答你和母亲的恩情了。

  我牢记你的话,在大学里我没有像别人那样沉迷于吃喝拍拖,而是苦读专业,特别是根据自己自小多灾多难、多愁善感的经历和热爱文学的兴趣,培养出了一门专长,大学时代即发表了中篇小说,毕业后回到县城顺利地找到了工作,数年后又调进了市委办公室。在你感到欣慰的时候,我也想起当年政府办那个人说的话,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找那个人,但是我忍住了。“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爸爸相信你!”我把你当年说过的这句话当成了一种风度,一种涵量,更是一种鞭策来重温。弹指一挥间十五年过去了,一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打听过那个人,而是让自己从这句话中攫取一种前进和争气的力量。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苦难总是接二连三地考验我们家。一年后二弟也被迫无奈地读了自费大专,这段时期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我每年的培养费用和学杂费加起来要五六千块钱,二弟每年的费用也差不多。我们两兄弟每年的学杂费都是你和母亲一点一滴从一家人的嘴巴里省下来的,还有就是硬着头皮再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再厚着脸皮年年向亲戚和左邻右舍借的重债。

  三

  尽管三弟很快就务农了,但是家境依然困难。到了后来,就是1992年,光靠省吃俭用和厚脸皮借债已经不能支付起对我们来说是那么昂贵的学习费用,年近五十的母亲只好像一个打工妹一样,离别了你,也离别了我们,去了六百多公里外的东莞,在那位你曾经多次求他借钱的侄孙那里打工,他在东莞承包做水泥纸袋,母亲在那里每月领取六百多块钱,合着你的除掉家里吃用剩下不多的一点工资,每月准时寄到学校给我,一部分又给了二弟。不久,三弟也跟着我一位做了建筑包工头的小学同学、也是你当年的学生去深圳打工,家里就剩下你一个光杆男人。我知道,你一个农民式的民办教师,也有着自己一个农民式的自尊,农民式的志气,没到真正的艰难时段,是不可能让自己的相濡以沫的老婆离开身边远走他乡的,当然也不想让因为贫穷而失学的才十六岁的小儿子外出卖劳力做建筑工。

  母亲和我们三兄弟不在老家的日子,你的生活压力可想而知,既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民办教师,又要做好你的副业——上完课回家当农民。无论是你在世的时候还是你去世之后,邻居叔伯们都曾多次向我们兄弟仨说起你的早出晚归,说起你一个人总是早上就做好了中午甚至晚上的饭菜,中午和晚上回来热一热就吃。你上午早早起来喂了猪,去学校的路上扛着一把铁锹顺便给田里的稻子看看水。当然田工并不就是扛一把铁锹到处走走那么简单,不上课的日子,你还要犁地耙田,挑担施肥,清除田草。每天中午和晚上回来还要再各喂一次猪,然后才将剩饭菜加热,一个人在厨房里坐在偌大的旧餐桌旁,埋头吃着那点米饭,夹着那一小碟青菜,也是在默默地品尝着一个人干活的艰辛,一个人在家中生活的寂寞。

  正是想到了你的处境,每年暑假寒假我和二弟都要早早回来陪着你。更多时候你是独自一人在家忙碌。许多时候我曾想,要是当年你和母亲给我们添一个妹妹,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但事实是除了我们兄弟仨你再没有儿女了。曾经有一些好心人在背后形容我们家:“家里唯一的女人去打工,三个儿子又不在家,剩下一个大老男人守家,真可怜”。那真正是你一生中既当教师、又当农民的尴尬岁月,也是狼狈岁月,而且这一当就是两年。我想,你中年时期就已畸形弯驼的脊柱可能就是那时候累成的。

  尽管,有一年农忙时节母亲和我们都赶回来了,但你依然是一位犁地耙田的好手,挑秧担谷的勤人。这种好把式就是你在九十年代中期民办转公办后也一直保持着。想起那年将近年关,你转为公办教师后,母亲和你的三个儿子都在家,你一脸的高兴劲儿,直说:“做了二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今天终于获得转正了,工资高了一大截,这下可好了。”你那种苦尽甘来的渴望和想当然的欣慰,令我们也感到多么的欢欣啊。

  但是生活并没有因为你转了公办就有太大的好转,家里依然困难,我和二弟的学费依然还要向别人借一部分。这时,你除了辛勤劳作之外,似乎表现最多的就是寡言少语了。在家里,你总习惯坐在屋檐下的那张小木凳上,捧着一根水烟筒“噗嗒噗嗒”地抽,一直抽到烟雾缭绕,烟屎满地,偶尔搭理一声母亲的提问,此外就没有更多的说话。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更加确信你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

  其实想想,我们也基本明白你的心事。你一直都为家里紧巴巴的日子操心。作为一个十九岁就当上民办教师的农民,虽然一个月领的是二十来块钱工资,可在那时你却是村子里许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羡慕甚至眼红的对象,我们也曾经为此感到骄傲,不光光是因为你吃工资,更因为你是一位人民教师,包括你岳父母在内的许多人还亲切地称呼你为“教师佬”。一些你早年教过的较早有出息的学生对你也非常尊敬,有的发财致富之后还多次来家里探望过你,塞给你钱。你也曾经为他们敬重你而眉舒目展,怡然自得。你说:“我做教师清贫了一辈子,难为这些学生发了财还记得我,我也不图他们给我什么,但是看到他们记得我毕竟心里舒服。”在我的记忆中,这时候的你才是最开心的。

  教师虽然光荣,但是的确很清贫,不久以后你就难堪地面对着这种窘迫。时代不同了,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也会随之改变。九十年代初,随着外出打工机会的增加,许多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青年相继发财,并且陆陆续续在村子里建起了漂亮的楼房,当年那些曾经羡慕你的同辈人,这时候却因为和你儿子差不多同龄的儿女有了出息而得意洋洋。而你的三个儿子,一个大学才要毕业,一个刚刚进了自费的大学,为了学费还要你和母亲四处奔走求人,一个却因为家里拮据而从当时的乡重点初中退了学。于是一些风言风语就来了,什么“一家都是读书人有什么用”,“想当读书王呀”,让你和母亲以及儿子们心情沉重。望着自家那几间泥砖瓦房,那已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座简陋瓦房了,你的目光是忧郁的,可我也读出了坚毅。许多次,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吃着粗茶淡饭的时候,你看着我们兄弟仨说:“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这时候读书的就只能继续读书,回家的就要当好农民。”“读书的要坚持,要有发奋之心,在家的也不要自馁,可以一边当农民,一边学点技术,譬如跟我学中医,也可以出外打工。”你的话不多,但是我们已经深深地认识了其中的意义,可能这也是一条道理。家在农村,许多时候我们只能面对现实,或者说遵循着冥冥之中的一种宿命。其实这命也是由我们制造的,刚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下来了。所谓的宿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物质的决定,也就是家境的决定。所以我常常想,我们这些生在农村的孩子,走什么路既是自己的决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父辈的决定。因为父亲你的坚持,因为父亲你的默默之中的鼓励,我们的脚下就走出了一条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路,也是一条像故乡的山路一样崎岖蜿蜒的人生路。

  农村人希望的现实通常是那种能够吹糠见米的现实,这与城里人的现实不大一样。1988年,我初中毕业考不上重点高中,在厨房一盏煤油灯光下,你和母亲先是劝说我回去复读,可我实在是不忍心在那么困难的家境下挤那条路,你说只要我想读,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我回学校。我默然无语了,后悔自己读书时过多的心事折磨和学习方法的愚笨,给你造成太多的培养成本。你在劝我复读的同时,也已经为我考虑了今后的谋生之道,那就是教我学医,以你自学的医术教我背起了医书,我至今还记得那篇《汤头歌诀白话解》:“诸药特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泽泻利水通淋而补阴不足,海藻散瘿破气而治疝何难……”令你意想不到的是,三个多月后我终于同意回去复读了,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同村的同学上重点后旁人讥笑我的言语目光,这其实也是讥笑做教师的你呀。这次我刻苦硬磨,笨鸟先飞,复习的时间比别人都多,第二年,总算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而你教我背熟的那篇歌诀,虽然我没有学医,但因为你的忧心如焚,因为你的苦口婆心,因为那段难忘时光,肯定会被我留作终生的记忆。

  我小学一到三年级你都是我的班主任,教语文。你是我的爸爸,更是我的老师。我的学习成绩不够稳定,贪玩,你对我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迫切。长大后我才知道,你一直对你的三个儿子寄予着深深的期望:走向城市,不用在这个偏僻乡村过种田人的生活。毕竟,那时候的农村的确太穷了。和我一起读小学的农村伙伴们后来大多数都务农或者出外打工,只有我读了大学,毕业后又进了机关工作。这在我们那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其实想想,我的资质实属平平,除了作文稍稍突出外,我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乏美可陈。能有今天体面的工作和生活,全靠你平常的严厉要求和坚持不懈的培养,比如我和二弟考上普通初中后你坚持要我们复习考重点初中,考上普通高中后又要求我们复习考重点高中。我们本属智力平凡之辈,许多农村伙伴读着读着就辍学了,我们今天能有稳定的工作全赖你和母亲长期把我们磨砺而成。我对你的感恩同时超越了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的感恩。

  四

  随着你民办转公办,几年后我又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境也终于逐渐地好转起来了,读书的债务已经逐步还清。这时候在老家起房子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也是一项迟来的决定,因为当时的泥砖瓦房已经破烂得基本不能住人了,而旁边早已楼房林立。我深深知道你和母亲的心事,因此我说服了妻子,把当时自己工作五年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部投入到家里建房之中,房子即将入住的后期,面临着再也无钱简单装修的困境,望着你一脸的愁容,我咬咬牙再向朋友借了一笔钱。虽然那年仅仅起了一层,但入住新房子那天,你眉开眼笑的样子,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你今生的最开心的面容。

  我羡慕别人家的父亲总是笑口常开,即使家里一无所有也是一个乐天派,比如你的堂哥,我的十三伯父,终日靠拣些破烂也可以乐呵呵地换酒喝,而今他年近七十身体老当益壮。不像你,房子还没忧心完,又开始了子孙之忧。我和二弟属于自由恋爱,女方的娘家十分开通,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基本不用付什么彩礼。当时你知道后,也曾为此松了一口气。等到三弟也结婚后,你眼巴巴看着的就是等来三个孙子。可是我们让你失望了,兄弟三人都只给你添了一个孙女,这对养了三个儿子的你来说无疑是一种很大的打击。在左邻右舍亲兄堂弟的嘲笑中,你更加沉默寡言了,每当他们聚在一起话中有话时,你总是选择低头走开。对你的几个儿媳你似乎再也没有以往的热情,你还常常跟母亲说起我们的不争气,甚至还说我娶错了人,娶了一个新疆那么远的说普通话的老婆,连探一次亲都那么难。我妻子也曾为此生你的气,但最终还是表现了识大体,每次回老家都对你恭敬有加。你也不是对我的女儿不问不理,小伊丽是在2005年春节期间真正懂得走路的,而正是你在地坪上一步一步地教她学会了行走。当然,你日夜想着的还是抱一个孙子,有一次你对我们母子四人说:“为这事我肾都忧凹了。”你的忧心忡忡的确也让我们兄弟几个诚惶诚恐,已经辞掉单位工作做了乡村医生的二弟为此还动员妻子冒险再怀胎(二弟的妻子患有糖尿病,生孩子就有生命危险),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孩,从此你有了一个真正的孙子。你蹙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久违了的笑声又从你的嘴边悄悄滑落,你在亲兄堂弟们的面前也有话可说了。但也仅仅是舒心一点而已,你对我的处境尤其感到不满意,因为你一直希望我作为全家仅仅的一名国家干部能有一个儿子,这样对祖宗才是一种荣耀,你的脸上才会更有光彩。但是父亲,注定今生我要让你失望了。

  父亲,我是你一个不孝的儿子,我没有让你的希望变成现实,你注定只能在忧愁里把一种虚空守望。你当然是对的,因为你属于现实,属于不能逃避的人间烟火。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在现阶段的中国,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还没有从根本上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特别是当这种束缚还笼罩在社会保障不是很健全这个背景中的时候,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要求按照他们的意志愿望去达成一种几千年的传统目的就是情理之中的了。基于此,我们的社会是否不要过多地责怪他们,而是从变革自身来适应他们,导引他们,从一种很人性很人情味的途径抵达他们,这样我们才会发现曾经那么顽固的父辈其实也是很开通的,由他们而派生出去的农民或者农民式的人其实也是拥护改革的,当然也是现实的,是现阶段体制之外精通人生追求幸福一生的当代人。

  我想,我的父亲你当然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而且,你在坚持这些无可厚非的观念的同时,一些传统的优秀品质你也坚持着。作为一名乡村教师,你曾经爱校如家,爱生如子,甚至在身体多次不适的情况下,在单位十几年都没有组织过教师体检的情形下,你还坚持站在讲台上。有一年除夕夜,我也是加了班之后才从城里赶回来团聚的,但是那夜不巧又轮到你值班,我们一家人吃了汤圆,喝了团圆酒,你就在四面都是鞭炮声里拿起手电筒,说要去学校值夜。我说,都除夕夜了,还能有什么事啊,要去明天早上再去看看吧。可你不同意,说,学校的制度每人都是一直执行得好好的,要是我今夜不去,我就是第一个破坏的人了,再说,学校虽穷,但真少了一张桌子椅子就会耽误了学生。我再也无话可说了,眼睁睁地看着你打起手电出门而去。就是检查出患了绝症之后,你在我们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在我出面请镇教育辅导站和学校领导同意请假的情况下,也坚持了三个多月按时上课、按时值班守夜。有一天傍晚,我在城里打电话给你,母亲说你吃完饭就去学校备课去了。我只好又将电话打到学校,问你为什么有病也不休息(那时候我们告诉你的仅仅是血管瘤和肾结石),你说,我不去做,这功课就会落下的啊。我差点将你的真实病情说出来,但最后还是说,叫别人顶一顶吧,等病好后再多干点补回来。说完心酸得难受之极,因为我知道,就是你从那时候开始日夜休息,你也没有多少个日夜了。电话里听到你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课,人家也顶不过来的。还能说什么呢。你挂了电话,我却在呆呆地握着听筒无语,好久了听筒自肩头滑落。你就这样在你并不知情的绝症里继续卖力,一直到你终于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学校。不久你的肝癌就已经扩散到全身,腹部肿大且剧痛每天都在折磨着你,你隔不够12个小时就要服一粒***片,睡在木床上,你已经瘦骨嶙峋,再也无法起身。

  你的同事还记着你。他们中的好几位在你走后,曾多次跟我说起:“梁老师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我们都很敬佩他。”自从知道你患了重病之后,学校的领导就批了你长假,同事们都劝你回家休息,到医院治病。在你走的前一个月,你的同事两三次集中来家里看望你。就在你走的前一天,校长还带着全体教师来看你最后一面,那时你虽然双眼还能睁开,却已经不省人事,老师们面色悲伤,校长大声呼唤你的名字,你却毫无反应。最后,他们放下一袋猪肉、一袋水果和一袋面条,还有两百块钱,黯然离去。

  你的学生也还记着你。他们跟家长说起你教书有耐心,讲得清楚明白易懂。你生前还在执教的六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在知道你身患重病之后,也数次三五成群来家里看望你,小小年纪的他们,也从做农民的父母爷爷奶奶那里讨来了几块钱,凑起来给你买来了一些水果、滋补口服液,还有猪肉。你将要走的一个星期前,一班的班长林明还和同学凑钱买了一支漂亮的黑色英雄美工笔,另外用稿纸包了八十多块钱,还附了 送给你,怕你不要他们的东西,这个班长和十来位同学把东西放在你放药的桌子上就跑了。班长代表全班同学在信里说:“最近,天气冷了,您要多穿衣服;人老了,不要太逞强;不要多到高处。……老师,你知道我们的心儿吗?您可能会以为,我们现在学习很好,不会爱戴您,不会敬仰您,不会想起您。其实,您可能错了,我们一班,可(您)不知有多么想您回来教我们。……在信旁边,您可能看见了一支钢笔,这,可能不算是什么,但里面有着我们对您无比的崇敬、爱戴。……您那带布(着)温柔的目光在我的脑海中,是怎样擦洗,也不可能洗得干净(去)的。……啊,老师,快回来!我们一个班,可有一期快毕业了呀!您可要看着我们毕业呀!您可要看着我们走向成功之路呀!……我们的心里话可有个没完!老师,我们敬爱的老师,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

  别看那些孩子才十岁出头,那种善于体谅人的心思还是很强烈的,还有,他们也看出了你平日的多思,不够开朗,所以在信后说出了那么强烈而美好的祝愿:“祝您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开开心心每一天!”

  孩子们的话语饱含着多么美好的愿望,却也像刀子一样剜割着我们的心。因为我们知道,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虽然你从教已达39年,但你的生命却像差两分就及格的考试成绩一样,永远定格在“58“这个不能算是及格的数字上!

  五

  还在三年前,我们作为儿子儿媳的就多次催你做身体常规检查,你总是推托着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检查多麻烦,又没有时间。”或者说:“一个班就是两位任课老师,走了一位就肯定给另一位添麻烦了。”我有一次气鼓鼓的,抢了你一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真的想当焦裕禄啊?”说归说,可一次也没办法把你劝下来检查。前年夏天,在医院工作的妻子有一次回乡下时发现你明显瘦了,担心你有什么大病,就三番五次打电话催你赶快进城检查,我也打了几个电话劝你,还说了一些硬话,你拗不过儿媳和儿子,终于勉强下来了,但是才抽了一次血,做了一个胸透,你发现儿媳为此付了六十多块钱,又听医生说暂时没发现大问题(其实要发现大问题还要等做了B超和CT检查后才能知道),你就不高兴了,说儿媳:“根本没有什么大问题嘛,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等到儿媳去开了检查单子过来,早不见了你的身影。一直到下班也没见你回来。下班回家一打电话到乡下,电话那头传来的竟然是你不以为然的声音!

  你的固执还表现在为了房子的事和你的三个儿子争执上。我们老家早几年建的那一层房子因为当年为了省钱,结果造成墙体裂缝而很难再住下去了,去年8月开始我们就一直讨论着拆旧建新,结果你和我们在房子的设计上产生了分歧,好不容易统一了大部分意见,但在客厅和楼梯走廊的大小上你一直坚持己见,认为我们把客厅和楼梯走廊留得太大,占掉了其他房间的面积。尽管你反对,房子的设计还是按照我们的意志进行。后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现在想想还是我们不懂事,我们应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那样才不会惹得你生气,而你的病是最不能动气的。

  真的,我们作为儿子的做得实在是太不够了。我总是想得自己太多,想自己的前途,想自己的理想,想自己的小家,借口单位工作忙,很少回一次乡下老家看看你。更为可悲也是悔恨的是,二弟作为一位医生,竟然也没有留意到你的变化,对那种闻之色变的绝症看不出丝毫预兆,没有一点儿警醒。二弟每每和我们谈起这些,常常追悔不已,痛恨自己这辈子白白学医。三弟虽然长年在家,但由于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和警醒,也没有做到该做的预防。今天,任由多悔恨也抹不掉我们的痛心疾首,人的生命不可能第二次重来,我们的悔恨是一生一世的忧伤。

  实事求是地说,现有医疗体制的不健全,那种只有住院患者才可以报销医疗费的规定,那些昂贵的检查费用,使许多农村学校的困难教师不敢踏进医院大门。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们做儿子的不够尽心,也因为你的固执,因为你的不爱惜自己,你错过了很多次控制病情的机会,也是错过了很多次延长生命的机会。去年六月的检查,也是我们听了从乡下进城的母亲说的话:“你爸爸一天比一天瘦了,总说不想吃东西。”闻及此,我和妻子二话不说,找了一辆车子回老家就把你拉下来了,结果一检查,你的病已到了晚期。

  六

  你是母亲一生的男人,母亲却是你一生最恒久的女人。你在母亲嫁给你之前曾娶过一个女人,终因为她没有生育而被你遗弃。母亲最初的愿望是嫁给一位城里人,因为媒人说了你的许多好话,她最终选择了你。你和母亲曾经为了一些不是生计的问题争争吵吵,一段时间甚至双方都很不愉快。但从经年累月看来,你们还是有感情的,我在读小学的时候,睡的一张床紧靠你和母亲的床,有很多次我半夜憋尿醒来,都偷听到了你们一些恩爱的话语,虽然我那时候还懵懵懂懂,但已经能够让我记忆终生。

  我还在读小学的某一年,母亲因为患了脑血管疾病奄奄一息,你到村公所打电话叫县医院救护车,因为路程较远,你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急如焚,当救护车历经一个多小时来到家门前的路边时,是你急急忙忙地背起母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走下门前一百多米又陡又窄的石板路送她上车。当母亲终于转危为安时,你站在医院病房外热泪长流。

  好不容易等来工资提高了,你便经常从工资里拿出一些零花钱给母亲赶圩,虽然每次都是五块十块的,很少超过二十块。但就是这一点点钱,也足以让这个当年差点儿没嫁给你的女人高兴和幸福上一阵子。

  母亲是在2004年7月被我接进城为我们带小孩的,从那时候开始,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是家里有事,母亲才回一趟乡下老家。小别胜新婚是对年轻人说的,但是结婚将近四十年的你们也为这句话做了注脚。村里人曾经多次告诉我,母亲每次坐班车回老家,不管是大包小包还是两手空空,到了村小学门口下车后,你总是早早地在上落处等候着班车,母亲一下车你就用摩托车搭她回去,进城时又是你用摩托车送她到村小学门口上车。村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你们:“看他们老两口的样子,不比年轻人差呢!”特别是到了你的后期,这种接送就显得一次不落,因为你总是不时地打电话给母亲,询问何时又回去。你是不是生怕母亲回去不告诉你而错过了接送,哪怕仅仅是有一次?

  母亲作为一个没有上过什么学没有什么知识的农民,她对你的爱却富于生活的启迪。打检查得知你患了重病后,我们一直不敢向她透露你的真正病情,可她常常盘问我们,每次我们都巧妙地搪塞过去了。但是看着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直到几乎咽不下任何流质东西,她为了你的病情愁眉苦脸,甚至泪流满面。当你快要不行的时候,母亲甚至焦虑地让我们抛弃了医院的救治,而去求救一些江湖游医。你三次住院治疗的那些日子,本来我们三兄弟和妯娌们都想天天送饭的,可许多次母亲都是坚持自己送。我们出门有摩托车,可她出门却要打三轮摩的,为的是尽她作为一位妻子的责任。往回走的时候为了省几块钱,她竟然不顾自己腿有病,一步一步地沿着足足有两公里的街道往我家走。正因为我们看到了这点,你决定从城里回到乡下继续治疗后,我们也决定让本来一直替我们带孩子的母亲回到你的身边,当然也是回到你的心里。而我们已经上幼儿园的三岁的女儿,我们夫妻就只好自己接送哄带了。我们只是想让母亲在你最后的日子里不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一直认为,母亲虽然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虽然几十年来你们也有不少时候争吵,但你是从心底里爱着她的。这除了从数十年来你的一些言行可以知道外,还能从你弥留之际的表现看得出。许多目睹过和你同类病情的病人挣扎的人都说过,像你这种病到了后期,大多数病人因为疼痛会把床板都捶断,有的还会跳楼***。而你呢,睡在房间另一侧的母亲虽然经常听到你的喊疼声,但那仅仅是低声的呻吟。有好多次,骨瘦如柴的你扶着墙壁从房间出到巷口,艰难地蹲下去,目光呆呆地却又是很复杂地看着我们正在建的一层楼房,我问你怎么样,你只是掠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啊,父亲,可我知道,你忍受着罪恶的病痛的折磨,想多一次看看我们家还没建好的新房,你在留恋,也在竭力安慰我们!有好几次深夜,母亲因为你的太过安静而敏感地出声问你疼不,你也只是低低地回答:“有点疼。”母亲后来回忆说,看你吃药呕吐时眼泪一滴一滴滚下来的样子,你当时肯定是非常疼痛的,但是你强忍着不大喊,那是因为你怕吵醒母亲休息,怕增加母亲的心理负担。父亲,你肯定受尽了那种超级疼痛的折磨,可你为了让最亲爱的人不增加痛苦,又有着多么坚强的意志啊!

  有一件事,母亲一想起来就会哭。这也是在你走后我们才得知的。6月初检查出的病情,到了8月你就凭着了解和直觉知道了,但是你一直在你几个儿子面前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房子拆旧建新时我们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也是我们家的亲戚陈文和帮忙选日子,事后我们才得知,你曾经偷偷地对陈文和说:“我得了绝症了,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每晚睡不着。我最多能撑过这个年,新建的房子我是住不上了,要是我还能住得上,我是不会同意孩子们把客厅搞得那么宽的。”又叮嘱文和说:“你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仁惠(我们母亲)知道,我担心她经受不起,会很伤心。”

  一直以来,没有上过什么学的母亲面对种种不顺,总是用以她的特有信念构建起来的方式来阐述这个世界。比如,自从知道你病了之后,她心事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去询问算命先生,一次又一次地满怀希望地去请她认为能够行使法力的人帮忙驱灾,我们平常给她的零花钱,我可以说起码有一半以上被她拿去办了这些事。母亲通过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为你祈祷,也是缓解她心中的忧愁。好几次,我看到母亲请人做过那些法事之后,她的心灵总有一段时间的安宁,或者说心存侥幸。尽管我们都知道母亲心灵的虔诚,但是上苍依然不为所动,还是要你撇下她走了。

  七

  自检查出你患了不治之症后,又听母亲说你很想要一个手机时,我把自己用过的一台半旧手机给了你,又给你申请了一个号码,自此你经常接到不在你身边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孙女们的电话,你也常和你的一些不同学校的老师通话。有好几次,我看到你玩弄着手机的专注而快乐的神情,我揪心地想,要是以前早早就给你配一个手机多好啊,那样你就可以多一些岁月感受现代人的福气!现在,你虽然有了,却不知道能拥有到什么时候?

  在医生明确告诉我们已经没有做手术的价值后,我们只好把你送回到乡下老家,但我和二弟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一趟老家,为你带回一包包的我们寻遍民间草医弄来的草药。母亲总是满怀希望地熬给你喝,一碗接着一碗,一天连着一天。只有我们心里明白,不管有没有效用,我们实际上是在尽着做儿子的一份心愿罢了。

  在我对你一生的记忆里,你是不会哭的,父亲。在病魔残酷地折磨你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看到你哭,就是日夜守候在床榻边的母亲也没有看到。一直到了你将走的前一个星期,我和二弟带着各自的爱人孩子回来探望你,看到你已经连米汤都咽不进去,瘦得不成人形,头发几乎要掉光的样子,你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我们那几个并不怎么懂事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我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因为工作确实很忙,也因为家里拆了旧房子盖新房子,家里仅仅剩下两间可以住人的瓦房,一间你和母亲住着,一间三弟一家三口住着,我们当天回来,当天又要回城。父亲,我相信曾经学过医的你肯定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肯定知道儿子们在欺瞒着你,也肯定知道自己已经余日无多,就在当天,我坐在你病榻前的小矮凳上,用我所想到的人生道理劝说你,也就是尽量含蓄地劝说你把人生看得开想得透时,你冷不丁说了一句:“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的,人总是要走那条路的,你们到时候不要搞得太复杂就行。”父亲,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一次想哭了,可是当着你的面我强忍住了。你这句看似想得开的话语,实际上却是一把狠狠地抓住我的心的铁爪。看你年纪并不大的生命,我们想尽了办法想挽留,可我们真是无能为力啊,爸爸!

  天色傍晚的时候,我深深地看了你一眼,转身离去准备回城。也许人真的是有预感的,我预感到这一次离别回城可能是我们跟你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我转身离去前凝视着你的那一刻,对你有无限的留恋,心头有无限的酸楚,还有无限想说又来不及说的话语。你唯一的孙子和两个孙女满口稚气地说着“拜拜”,和你挥手道别,当时你嘴角是有一丝笑意的。但是后来母亲告诉我们,在听到我们乘坐的小车声音消失后,一辈子忧愁而又坚强的你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过后我想,你那眼泪的含义是颇为深刻的,你肯定哀惋我妻子没有给你生下一个孙子;你仅有的一个孙子还不够两岁,注定今生连你这个爷爷的容颜都无法记住;你也肯定哀惋你的三个儿子还在创业的初始和艰难之中,这辈子你再也无法看到我们今后怎样摸爬滚打的样子,再也无法看到我们兴旺发达的时候,再也无法和我们一起享受幸福快乐的时光。

  尤其痛惜的是,那天,果真是你最后一次和我们见面和说话。一个星期后我们被母亲悲痛的话语召唤回来时,你已陷入了严重的肝昏迷,第二天下午你就与世长辞,任谁大声呼唤你都没有知觉和视觉了。

  真遗憾啊,父亲!作为儿子,我们很想在你最后的那些天里日夜守候在你的身旁,但是母亲坚持要和你在一起,坚持不肯搬出房间,家里再没有空余的房子给我们住,同时我的工作很特殊,三天两夜就要加班,于是就没有坚持呆在老家陪你。母亲是在你将走的前一天被我们力劝后搬出来的,其时你已经陷入肝昏迷,眼睛睁得很大很直,身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大声呼唤你,你却毫无知觉。但是当母亲走进房子,泪流满面地伸出手最后一次抚摸你的额头和脸,并且泣不成声地呼唤你的名字,叫你走后一定要保佑儿子、保佑全家人时,你竟然奇迹般地眨动了两下眼睛,眼角渗出了两点细细的久久也没有滚下的浊泪。父亲,你在没有知觉的状态下竟然还会哭,这是不是你在弥留之际的一点点清醒?你为什么要哭?你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即将一别阴阳,你还那么年轻,实在不甘就此离开人间,更要紧的是,从此再不能看到你的三个儿子怎样创业,再不能看到你没有给过什么福享的母亲。

  你走了,我们根据农村的风俗用了五天四夜时间操办你的葬礼,这五天四夜也是最折磨母亲的日子,她几乎没有合过眼。在三弟住的瓦房里,母亲卷缩着靠在床头,一次又一次地以泪洗面,伯母婶婶一帮女人们在床边轮流陪她开导她,母亲只是在差点咽不过气的哭腔里翻来覆去说一句话:“辛苦一世啊,什么福都没能享受上啊……”“没有得到他一句(告别的)话就走了……”左邻右舍在一边议论:“20岁不到就当了老师,当年领的工资才30多元,后来领到了七八百元,这两年才高点,听说现在已经领到了1700多,他的工资越来越高,本来是家里的顶梁柱,真可惜,今后却再也没有了。”那些天,本来就有冠心病的母亲哭得我们心胆欲裂,她的病情几次发作,我们事前就为她准备好的一瓶速效救心丸几乎全部被我们喂她吃完。我终于见证了一个人可以一夜之间额发全白。她既在哭你的命苦,哭你一辈子操劳没得到什么享福就走了,也令人惊奇地不时告诉我们葬礼上的一些必不可少的步骤和附加上去的环节,包括一定要我们买一整套你在冥间使用的房屋、小车、电话手机、衣被鞋帽,还要焚烧大量的纸钱。母亲还流着泪对我们说,你们的爸爸在世时是一位老师,走了也要让他在阴间过得体面一点。她的许多反复叮嘱在平时我们也曾听别人说过,曾经不以为然,但出自母亲之口我们是凡话必听,凡事必做,比如她叮嘱我们在你身体还有最后一点温暖时为你穿上一套新鲜干净的衣服,一双崭新的皮鞋,可惜因为村里的代销店没有而只好买了一双解放鞋,为此我现在都感到十分对不起你。这些实在是她老人家在极度悲痛之时表露出的对你的深厚感情。一些按照农村风俗该送给你的东西我们都送了,为的是让你如母亲所说的走得体面一点。要知道,五十八岁在农村实在算不上高寿,因而只有那些高寿的人才能享有的一些礼节和步骤就很难得到族人的同意。正是因为母亲的哀泣和督促,我们兄弟三人终于克服了一些困难,统一了一些族人的思想,为你制作了得到村里村外全族人赞同的流传子孙的轴幅,那上面记录着你艰难而又不算平凡的一生。

  从母亲的身上你能想到一些什么吗?父亲。一个真正爱着男人的女人是从宽容和勤劳走来的。我摆出这样的观点其实也是想向你说明白,女孩也是很不错的孩子,比如你的大孙女铧允,活泼而早早懂事,你在世时她隔三岔五就会打电话给你请安,二孙女秀凤,小小年纪说话像个大人一样有意思,就是你不常见的三孙女我们的女儿伊丽也是一个聪明而倔犟的孩子,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打电话给爷爷!”就是你走了将近3个月,有一天她看到书桌上你的照片,还能指着照片对我说:“这是爷爷”。这让我心潮起伏。社会上女儿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的事迹太多了。我们有理由相信,经过我们的精心抚养,她们都会成为一个自尊、自爱、自立、自强,孝顺和有事业心的好孩子,她们也肯定会成为你最满意最放心的好孙女。

  我们兄弟仨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而且我一向比较自觉,也总是做得很好,二弟的生意渐渐兴旺,三弟也在村里当着干部,经营着田亩果林,开了一个小沙场,间或做一些收购八角的生意。更重要的是我们兄弟妯娌很团结,互相关心,一呼皆应,对母亲都很孝敬。你应该相信我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我还要对你说,像你这一辈的人大多数都是些奔波忙碌的人,在国家战争时期和困难时期度过童年时代,在国家动荡时期度过青年时代,在国家改革开放时期度过壮年和老年时代。而且你们都很命定地生活在农村,享受的机会当然就更少一点。和你出生成长的这一辈,有的儿女发财了,但是来不及享福就走了,这是自然规律;有的儿女还没有发财,可一样是过一天算一天,最终也逃不出自然规律。你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一个时代的必然,也可以说是一种规律,既然是必然和规律,我们就无法改变它们,而只能适应它们。何况,你所创立的这个家,现在我们正牢记你的教诲,发奋自强,越来越好,这个家也成为了一个受到别人尊敬的家。我们当然痛心你走得太快,眼看着好日子来了你却走了,可是想想,不少与你同辈的人更加困难,别说一生都没有享过什么清福,甚至都不能活得有什么体面。这样想过之后,我们的悲痛就会减轻一些。

  八

  父亲,我可能犯了一项弥天大罪,一项人神共愤的恶行——我把你活埋在了荒山上。真的,我一直有这种罪恶感。那天我守候在你的床前,我是唯一看着你落下最后一口气的,也是第一个泪流满面地哽咽着告诉兄弟叔伯们:“我爸爸走了。”当我讲完那句话后,你的亲哥哥我们的伯父叫我们兄弟仨轻轻地把被子盖过了你的头部。从那一刻开始,大家都承认了你的死亡,叔伯兄弟们开始操办你的丧事。可是我,虽然明明看着你走的,但是心里一直有一种你其实没走的感觉。我甚至感到,那些远亲近邻卖力地操办着的事情,全是因为我一句话开始的,我是宣布你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我的责任就显得太大了。由此我几天来都在想,我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宣布错了?在你身体很弱的时候宣布你的不幸消息?还有,那副用来盛殓你遗体的棺材,我当时就认为太薄了,那是在你走的当天,伯父出面叫人上山砍的树,据说那棵树并不大,本来,我们村里的老人都在年轻时就种有一棵自己百年后用来做寿材的杉树,这些杉树集中在一个山坳里,都做了记号,但是后来有一些人不按记号乱伐,还有一些外村人盗伐,结果属于你的那棵已经认不清了,伯父对我说,砍寿材一定要快,要不别人会跟去与你理论,这个争那个吵,到时就砍不下了。于是就叫人大概砍了那棵。但是做出来的棺材大概只有两寸厚,人说别的老人过世时有的寿材厚达三四寸。可是当时就是那样。父亲,你在世时享不到什么清福,走后竟然也睡得这么简单,做儿子的心里很痛啊!现在想想,我真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一个不可饶恕的人。这种感觉,在两个多月已经过去后,依然还萦绕在我脑海。啊,对不起,父亲!

  儿子恍惚记得,昨天还看到你清瘦而鲜活的面容,今天的一个什么时候你还会出现的吧,或者是在明天的一个什么时候,说不定你就蓦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但是一直没有。在铙锣唢呐凑成的哀乐声中,在一阵阵的鞭炮声和烟雾里,他们抬你上山了,红红的灵柩覆着白白的挽幛上山了,啊啊,爸爸,我的爸爸,我在哭着,可是已经没有眼泪,只是很难听的干嚎,我的心已经被掏空了,一种很空茫很幻灭的感觉一直浮荡在心里,可我还是知道,你正在真正地离去,永远地离去,不但是灵魂的,更是肉体的,是在人世间的彻底消亡!埋下去后,你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啊!啊啊,爸爸,我的爸爸,我是多么想送你上山啊,送你到你永远安息的地方,但是按照农村的风俗,规定作为你大儿子的我和大儿媳的明月只能送出门口,然后在路上下跪目送你远行。啊啊,爸爸,我的爸爸,那一刻不知怎么我又来了泪,我两眼模糊!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沿着崎岖的山路逶迤而上。那天上午,梁贵和祖南他们都去送你,只有我和明月就那样木然地一起下跪着,明月一手抱着小伊丽,一手挽着我的肩膀,我们泪流满面地目送你在一阵一阵的鞭炮声和哀乐声里远去。

  一个多钟头后,他们埋好你就走了,按风俗我们去你的坟前复山(当天的祭祀),我们虽然跪着拜着泪也流着,烧两柱红烛点五柱香,焚一大把纸钱衣帽车房,却怎么也不愿相信,虽然经常忧思却也偶尔泛起一脸善笑的你,已经被埋在这荒凉山坡深厚的土层下面;就是农村风俗的三七日到了,我们又一次在你的坟前叩首、流泪,犹不相信笑中也隐含一丝忧愁的你已经入住九泉。

  可是,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你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看样子,你是真的走了,可能永远地走了。村里人说过,一个亲人走后会给活着的亲人托梦,告诉自己在世时未了的心愿和要求。于是我便一直留存着一种幻想,幻想你托一个梦给我,在我的梦里告诉我今后应该怎么做。可是,至今你也没有托给我这样一个梦。

  倒是我经常想起过去时光中我们跟着你在一起的那些往事,那才是像美梦一样美好的东西。我记住了满天繁星和一轮月亮。夜色像牛乳一片笼罩在老家门前的河面上,河面隆起一大片的石头石板,在其中的两块稍大而且平坦的石板上,分别睡着你和我,有时还有二弟和三弟。往往一觉醒来,月挂中天,星河遥远,你拉起我们就下到河边,在流水平静的河湾里一把一把地拉起一挂渔网,又一挂渔网,随网而来的,是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和我们兴奋的嚷嚷声。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晚都能打上十来斤鱼,除了留给自家让我们足够解馋外,就是叫我一斤两斤的送给左邻右舍。这样,我们家的菜盘里除了常有的一碗青菜外,还有被母亲煎得金黄喷香的河鱼。

  我记住了那些在弯弯山路上行走的岁月。当我们还在童年的时候,我们总是跟着你到大山上打柴,山路崎岖,本来你肩上就扛着一把八九十斤重的木柴,而我仅仅扛着二十来斤,但是走了一大段的下山路后,我已经累得双脚打颤,于是走十来米就要放下木柴歇一歇。经常扛着重担走下山路的人都知道,过多的歇息反而会动弹不得。你扛着重担,就是在我们歇息的时候,你也不会放下肩上的木柴,而只是在儿子的身后扛着站着,一直到我们扛上木柴重新走路为止。许多时候,你干脆一手挽着肩上的木柴,一手拎起儿子的木柴,让儿子就在前面空手摆臂走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想到的并不是你的吃力劳累,而是想:我们的爸爸力气多大呀!

  我记住了跟你第一次去县城的情景。那时候镇上通往村里的还是一条乡村小道,我坐在我们家那辆村里人都羡慕的老牌“永久”自行车后座上,兴高采烈。毕竟是没见过世面,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看到拖拉机和汽车以为是什么庞然大物,吓得浑身发抖,一次又一次地赶紧往你身后躲,以致遇到长长的上坡路我也要赖在车上不敢下,你劝我大胆一点我也不听,这样,来回将近100公里的大路小路,上坡下坡,我都是在你的单车后座上度过的。夏天艳阳高照,你在前面蹬车出了一身汗水,我却在你身后双手起劲地把玩着一只在县城也是第一次买到手的乒乓球。回到家,你用一块浸湿的旧布一遍又一遍地抹着车梁、牛头、链包和钢线,直到把已经老旧的车子抹得一尘不染。就是这辆你花了一个月工资买回来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你走过了教师岁月的将近十年,无数次载着母亲或者你的儿子,走过了故乡一道道弯弯山路。

  我记住了你的关爱,还有那些恼怒的责骂。你知道的,由于一种病因,我9岁读二年级之前还尿床。四五岁之前尿床,一般的小孩都没有了,但是我有,你却和母亲包容了我,除了常常让母亲每天晾晒那张被子被单和席子外,就是经常和母亲商量给我找药吃,从猪尿泡猪腰子到中草药,你和母亲没让我少吃,但总是收效甚微,我依然还尿床。数年过去了,你终于有了一些恼怒和心烦,有时候就会责备我几句。五六岁的时候,你去大垌片分校任教,我跟随你住校,你总是夜里叫我起床拉尿,为的是防止我尿床,免得让同事和学生知道使我难堪。但是我总有不争气的时候,天亮时就尿了,被窝湿漉漉的一片,你生气了,骂了我,我无言,心里羞愧难当,因为没有带换洗的裤子,一上午我就只好呆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我的尿床史最后一年,你在班上提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不出来,其他同学回答出来了,你有点不高兴,第二次提问,我还是回答不出,上课还开小差,你恼怒了,一气之下说漏了嘴:“问你什么都不懂,尿床还可以!”同学们轰然大笑起来,我恨不得找道缝钻进去。后来妈妈知道后埋怨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也知道不应该伤害儿子的自尊,从此不再提起过我尿床的往事。而过了一年,由于你和母亲到处找偏方,我终于彻底治好了尿床。

  我还记住了你对儿子的严厉。和大多数的农村父母一样,我们家也是父严母慈的一户,你总是在一些生活习惯和做人品德上严格要求我们,当看到儿子们吊儿郎当,或者多手多脚贪小便宜的时候,你三两句话之后若是我们还不承认错误,或者磨磨蹭蹭,或者没长记性,你会将脸拉得又长又黑,一转身手上就多了一根棍子或者鞭子,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手上脚上早挨了你的几棍子或者几鞭子,你打的时候总是下狠劲,打得你的三个儿子大声嚎哭,往往这时,母亲听到哭声就会从厨房或者什么地方冲过来,一边夺你的棍子鞭子,夺不到就将身体掩护着我们,一边说你:“没见过你这种人,下这么狠劲打自己的儿子,人家的老子都是做个样子!”你气势汹汹地说:“不打狠一点孩子没有记性,下次还这样不?”左邻右舍如果发现我们挖坏了他们的田塍,偷摘了他们的柑子,常常会吓唬我们说:“等你爸爸回来我告诉他,就有你好看的了。”果然就有了一顿打。由是我们记住了你的严厉,并因此对你产生了一种畏惧心理,每当我们做错了事,我们的第一反应是不让你发现。你有那么几年老穿一双当时警察常穿的围起鞋边的凉鞋,鞋子上有一个铝插扣,走路的时候总是发出“唏哩唏哩”的声音,那些年,只要你放学走上家门口围墙外的长长石阶,那种熟悉而又令人畏惧的“唏哩唏哩”声就会远远地传到我们的耳朵,每每这时,正在家里和邻居小伙伴打架、玩水的我们就会惊慌失措地恢复原形,装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有时候也能骗过你的眼睛,但大多数时候,正襟危坐的我们都被你严厉的眼光盯得低下了头,如果伪装得不好,或者来不及恢复狼籍的现场,肯定又是一顿狠骂甚至狠打。母亲有一次在我们全家饭后的轻松谈话中,不知怎么说了一句:“孩子们最怕爸爸凉鞋发出的‘唏哩唏哩’声,一听到门口外传来的‘唏哩唏哩’声就会装得正正经经。”那一次,你竟然笑了,我们三兄弟也笑,不过是一种有些尴尬的笑。你说过,你最恨孩子们做活不认真,更恨我们贪些小便宜,多手多脚破坏人家的东西。曾经有许多次,因为我们牵牛出去吃草的时间太短,因为我们上山打柴偷扛了别队人的柴,因为嘴馋每年都要偷摘别人家的柑子和李子,或者是因为玩筑水库而断了别人家田里的水,暴跳如雷的你拿起竹鞭或者木棍狠狠地打我们的手心和小腿,你边打边骂:“这样多手多脚的孩子,以后怎么会有出息!”有一次我逃避你的惩罚,你挥舞着一把柴刀追赶我,我跑进生产队的一间柴房里躲起,你找不到我,就在柴房外恨声连连,说要是找到了就要劈了我。其实据我的感觉,你已经知道我躲在哪了,只是你没有冲进来。若干年后我再想起这件往事,凭着我也做了父亲的感受,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找到我了,但是你没冲进来砍我。父亲,任你是再气再恼的父亲,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去伤害自己的儿子呢?

  就在我刚领到镇上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你坐在檐街下打开通知书看着,那是我在你的强迫下,在别人的鄙视目光中复读一年之后终于等来的好消息,你自然非常看重,我也在你身旁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我一不小心碰跌了挂在你头上的一根手腕大的晾衣竿,“啪”的一声打在你的背上,那是炎热的夏天,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背心,我知道这一打击给你造成的疼痛,你先是目光严厉地看着我,我怯怯地低下头,等待着你一顿打。可是你没有,我抬起头,看到了你已经转为慈祥的眼光,你说:“就要上重点初中了,如果你想自强不息,不让人小看,以后学习和做事再也不能毛手毛脚了啊!”

  高中毕业考大学那年,数学基础极差的我落榜了,心犹不甘而又满腔悲酸,只好一个人偷偷地遛到雷州半岛大伯父所在的农场,不顾大伯父一家的规劝,跟随着堂哥砍甘蔗,妄想忘掉刚刚发生的不幸,同时也是决定走上艰难的打工之路。半个月下来,一直呆在学校的我手脚被甘蔗叶割得伤痕累累。正当我犹豫不决内心迷惘时,好不容易打听到消息的你连夜坐车赶来了,你一身疲倦,可坐下来连水也顾不上喝,当着大伯父一家的面,你掏心掏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心甘了我还不心甘呢!你不知道村里人怎么说你,我和你妈都快没脸皮了。这几天几夜里我们替你想了,你吃不了这种辛苦,还是回去再复读吧,能考上的,也算是为祖宗为我和你妈争口气。”啊,父亲,为什么你的话语总是令我感到沉重感到压抑,也感到一种悲愤,到头来,我只好带着满腔的沉郁和悲愤的决心,朝你期冀的道路坚韧地走下去。

  你一辈子都望子成龙,希望家业振兴,可惜我们迟迟没法实现你的心愿。你一走,我们都曾一度觉得奋斗失去了意义:纵使我在政治上有更大的进步,纵使我们很快把你曾经梦寐以求的房子建好,你又能看到吗?你辛苦一生,守望一生,到头来却看不到我们的这些事业,这实在不是你的不幸,而是我们的不孝啊!

  尽管如此,父亲,你走后我还是很忙,但我忙得更有目标、也更显老成了。你走前几乎没有什么嘱咐留给我,但是我明白你的心事,你的担忧。你曾经在病重时对母亲说过:“晓阳和梁贵我不怎么担忧他们了,我忧心的是祖南,他留在农村,又没有什么基业,阿芳(三弟的妻子)又不熟悉田工。”在一次母亲为你喂药时你说:“我要是走了,你以后怎么才找到几块钱用呢?”母亲当时就哭了。父亲,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流着泪的,父亲,你想得真是太多太多了。

  你没有走,你虽然身体不好,但你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年轻着呢,家里的许多事情你还要数点数点,还要筹划筹划,这个我全部知道。

  九

  父亲,我还是经常出差。有一次我经过广西医科大学肿瘤医院门口,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七个月前我和三弟陪你上去检查确认病情的情景,禁不住心潮起伏。得知已无法再做手术时,我们的心在下沉,却只能强装笑脸,编着一些话哄你,恍恍忽忽地陪你走出医院门口。那天,我们陪着瘦骨伶仃的你走在宽敞亮丽的大街上,你说:“大城市跟北流那个小地方相比就是不同样啊。”看上去你菜黄色的脸上有一丝儿兴奋。这时候我才想起,你这是第一次来到大都市,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来到南宁。恍惚之间我又想起15年前的秋天,你陪着我去广西师范大学报到的情景。在桂林站下了火车,无知的我更犯了愚蠢,自以为是地认为,学校会轻看让家里人陪着来报到,于是让你留在车站买返程的车票。后来我才知道,陪着自己的儿女报到的家人在师大门口络绎不绝。我还知道了,你很想看看儿子即将在那里读书的大学是什么样子,更想仔细地看看举世闻名的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市又是什么样子,而且你熟悉的小学语文教材上就有《桂林山水》这篇文章,那里描绘得多美啊,你每年都要在课堂上对你的学生赞叹桂林山水之美,其实在这之前你根本没到过桂林。那年终于来了,也确实想看一看,可是,当时你身上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是用来准备买返程火车票的,你借来的三千块钱全给儿子拿去交学费做伙食费了。你后来对我说,人生地疏,你只好一个人在车站广场上走走看看,来到了地下商场门口,走出来一位时髦女郎先是叫你后来又拉你进去看电影,没见过这阵势的你吓得七拐八弯逃离了地下商场,跑回了车站候车大厅。夜幕即将降临,你心有余悸而又兴奋莫名地站在大厅门口,只看到了那么有名的桂林刚刚亮起的一角斑斓灯火。终于,你心有不甘地踏上了回玉林的火车。每每念及此,我是多么后悔当年没有陪陪你好好看看你向往已久的桂林山水呀!

  回忆去年6月陪你去南宁检查,因为我和三弟的心情都不好,你也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就没有带你好好地逛一逛,没有好好地让你见识见识如今许多农村老年人都可以领略到的大城市的美丽繁华。

  我们甚至没有给你做过一次生日宴会。你和母亲都是在1949年的闰七月出生,一生中要想等到一个真正的生日非常难,因为闰一个七月要隔38年或19年。于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你们的生月也就只能是每年的七月。早些年因为家境不好,大家都没想到要给谁办生日,这些年生活好点了,你和母亲又不讲究,所以几乎没给你和母亲办过生日。也有某次偶尔想到了,也仅仅是杀只鸡买点酒小庆一下而已,想不到的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实际上,我们都忽略了过问你喜欢过一个什么样的生日,这个遗憾在你走了一个多月后我才听学校的一位年轻女教师说,梁老师最喜欢吃蛋糕了,每次我们年轻人进城,他都要托我们买一个蛋糕回来,每次买回来后,他或者自己一个人吃,或者跟孙女秀凤分吃。听到这句话我心如刀绞,父亲,作为儿子的我们竟然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吃蛋糕,儿子没有过问你,你也没有告诉儿子,但是你的年轻的同事却知道,这怎么不叫我们做儿子的懊悔伤心!回忆起往事,在我们读书毕业出到社会后,在你身体还算可以的那些年,尽管儿子们也记得起你的生日,但一直没有想过给你送上一个大蛋糕,只是平时回家,偶尔买了一些饼干糖果小蛋糕作为零食给孩子,儿子也只是顺口叫你尝一块,往往这时候的你也只是随便应一声,也仅仅是跟你的孙子孙女们一起尝一块而已,大多数时候你还是让给了孩子们。你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自己或者妻儿过生日时都会买上一个巨型蛋糕,常常吃不完就当剩饭扔掉,怎知父亲你在遥远的乡村学校那么喜欢吃一块蛋糕!知道你这些往事后,我伤心得多少个深夜醒来长吁短叹。此后的日子,每当我带着妻女走过街上那家著名的翠园饼屋,一瞥眼看到那些高如宝塔色泽鲜艳的奶油蛋糕就神色黯然,啊,父亲,假如上天能给你一次过生日的机会,我一定要给你捧上一块筛子一样大的蛋糕,让做父亲的你从心底里感到满足,感到自豪。

  可是,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来了。其实我们也不该错过那个最后的日子。回想2006年的闰七月,连一向不怎么在乎谁的生日的伯父都提醒我们说:“你们爸爸终于可以过一个真正的生日了。”但是,那时候,包括母亲在内,大家都知道你的病情已经不轻,根据农村的风俗,人在患重病的时候不宜办生日仪式,否则会更加不吉利。母亲是很相信这个的,所以就不让我们办。只有我们兄弟仨知道你可能是过最后一个生日了,曾经尝试着想让母亲同意搞这次生日宴会,可是信命的母亲坚决不肯,我们又不敢告诉她你的真实病情,只好无奈地放弃。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闰七月,却因凡此种种没能够给你办一个生日宴会,儿子们心里有多大的痛苦!早知道你怎样也逃不过劫难,我们倒不如什么也不管不顾,大着胆子给你办那次生日就好了。那时认为你还有希望治好的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爸爸今年不爽利,就不办生日了吧,等明年再认真办一次。”可怜的母亲,她还想到明年给你办生日!她不知道,就像我们没有带你去看过那些你很想看的大城市一样,这次没给你办生日也注定只能是一次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真的,许多事一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成了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十

  父亲,你走的时候那些做法事的人给你算过了,你归于天道,变成了一只飞鸟。这么说,你一生在教室和田地里劳苦耕耘,终于能够轻松解脱了,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飞翔了,这应该也是你的在世奢望吧。我高兴着呢,是抹着眼泪的高兴,是心里觉得酸酸的高兴。从此,无论是在家乡的野外,还是去到遥远的自然保护区,只要看见飞鸟,听到鸟鸣,我就有了一种与已往不同的感觉,觉得十分亲切,也会勾起一种深深的思念。童年时代甚至在这之前,我曾经那么渴望打鸟捕鸟吃鸟肉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无论哪种鸟儿,一进入我的眼帘仿佛就成为了我的亲人,我总是热切而又忧伤地看着那些鸟在鸣叫,在飞翔,觉得它们的鸣叫已经成为一种说话,而且说的什么我也似乎已经懂得,真期望其中有一只飞过来,和我轻轻地交谈,轻轻地说些往事。我还跟孩子们说了,今后要爱护小鸟,不捉小鸟,更不能伤害小鸟。每次,在我说这些的时候,还不怎么懂得的小伊丽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还有作姐姐的铧允也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也难怪,还处于天真无邪时代的她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不时高低起伏地飞翔,不时啁啾鸣唱的鸟儿,就是已渐渐地在她们脑海里远去的爷爷的化身啊。

  真的,她们毕竟还小,可能长大后就会淡忘了你的形象,就像我在很小的时候遭逢爷爷不在一样,现在我也已经淡忘了爷爷的形象。对你的记忆,今后我们除了从你仅有的十来张照片辨认外,这个世界上再也无处寻觅你作为我们至亲之人的踪影。

  十一

  你终究是走了,父亲。你的病是一种沉疴,除了早有的一种病源,很大程度上是你的心病导致。现在,积集在你心中的块垒我都一块块给你找出来了,你的在天之灵是不是觉得多少心中有些顺畅了呢?

  你最揪心的问题之一,母亲没有钱花的问题,我们肯定会按照政府有关规定去办理好每月的补助,我们三兄弟三妯娌也会经常不定时给她老人家一些零花钱,送一些补品,如有病痛必及时就医,尽心照顾;至于房子问题,我们已经建好第一层,第二层也即将建好,可能还要建第三层。因为家里房子不够住,定在2007年农历大年初四先进住第一层。那天,母亲坐在你曾经不赞成建得那么大的客厅里,看着我们说:“客厅是大了点,可惜你们爸爸住不上了。”客厅其实很符合现在的居室标准,但那天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客厅太大了,显得空空荡荡的。我赶紧把母亲的话岔开去,不敢让母亲流泪,但是从她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种遗憾的泪光。

  父亲,恍惚之中我觉得你还在家里。我想一想就觉得你是去学校了,拿着铁锹去给田里看水了,或者骑着那辆破烂得经常要维修的摩托车去哪里了,不多一会儿你又将放学回来,或者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许多次,我掏出手机就拨你曾经用过的号码,等到里面说“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时我才如梦初醒。可是,我分明还能看到你那瘦削如柴杆的身影,还能听到你那带痰的吃力咳嗽声。每次我从城里回来,或者及节日在家,我都会经常看到你一步一停顿地走上大门前石级的身影,我站在地坪里,一看到你走上来,就会问:“爸,你放学啦?”你就会看我一眼,嗓子有点嘶哑地应一声:“嗬。”也不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只是嘴角有一点点微笑。就是这一声“嗬”,到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听起来总是有点嘶哑,仿佛你喉咙里永远有痰一样。就是这一声“嗬”,多少年来我一直牢记在心里,无论是在城里工作还是出差到外地,一想起你就会首先记得那声与众不同的“嗬”。如今你走了将近三个月,我一想起你,脑海中大多数时候都会闪现出你一步一步走上石级的身影,还有那一声稍微有点嘶哑的“嗬”。这是一声意味深刻的回答,我想你看到儿子从城里回来肯定高兴,只是没有更多地从脸上表现出来。这也符合你一贯的风格。父亲,你这一声“嗬”,一定会让儿子记忆终生的啊!

  十二

  父亲,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但也决不是一个复杂的人,用一句话很难概括你的一生。同所有的农民父辈和乡村教师一样,我知道你也有一些缺点。比如你的三姐嫁到隔壁的韦姓人家,因为你那个姐夫性情乖张,常常因为田头地里的事情而大吵大闹,后来竟然反目成仇,你盛怒之下宣布不承认这个姐夫,三姐也因此不再理你,从那时起,你们大人与他们大人就再没有往来,甚至这个决定已经影响到你们的儿孙和他们的儿孙,我们如今虽然经常在屋边路上见面,除了偶尔问候一声,但几乎都没有亲戚意义上的往来。还有,那年下面本宗的几个侄子家里发财了,因为早年家庭紧张儿子读书时他们不肯痛快借点学费,在路上他们与你相遇时也经常偏头装作不见,你回到家里气哼哼地对我们说,真是好傲气、好大单啊,有了点钱竟然装作不认识人了。你一气之下,从那时起在路上看见他们就不闻不问。你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他们的长辈呢!话虽这样说,我心里明白,你是有点妒忌他们发财的,但也不能怪你,毕竟人家不义在先,所以你也以牙还牙。你写得一笔好字,还会出对联,那时每年过年我们家的对联都是你出你写,间或我也会出对联给你写。下面本宗的梁屋也经常叫你写,一些红白喜事都会找你做账房先生,你曾经为此而自傲,还对我们说过,又说他们有钱,连一个会写字的读书人都培养不出。但自从他们屋的几个大人与你不闻不问之后,你就拒绝为他们做事了。尽管如此,你还是很气闷,因为你虽然能写能想,但你这些挣不了钱,而有钱却可以什么东西都能买,比如那个对联,你不替他们写,他们完全可以从市场上解决,那个账房先生,出点钱就会有人争着来当。相反,无人请你之后,你的日子更多了一份孤寂郁闷。啊,父亲,只有作为你儿子的我才完全明白你的心思,你的儿子读了那么多书,毕业后虽然一个在国家机关工作,一个作了医生,但无法为你换来富裕的家庭和显赫的身世,这是一个历经磨难迟迟等不来改天换地的底层人的郁闷心绪,在当代社会,谁也无法脱俗,更何况你作为一个生活在落后偏僻山村的教师兼农民,有那么些小农意识和庸俗观念就是情有可原的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儿子认为,就你作为一名普通教师、一名普通农民而言,你的一生可以判个三七开。

  十三

  青山依旧,绿水长流。父亲,你没有走,你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心中。今天是2007年3月20日,农历丁亥年二月初二,按照村里的习俗:新坟不过二月二,就是说祭祀新坟每年不能超过二月初二。当天早上我从城里赶回来,一进厨房就看到母亲一边捏糯米饭团一边啼哭不已,她在给你准备在天享用的飨食。因为伤心难抑,母亲的泪水不停地滴在糯米饭团上。我只有默默无言,其实我心里也辛酸得快要控制不住。中午,我带二弟梁贵、三弟祖南以及你的孙子晋彬(明月和二弟媳鸿梅因工作的原因,你的三个孙女铧允、秀凤和伊丽因读书,在家的三弟媳阿芳因做田工都没有来),来到你长眠的土地上向你告慰,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轻松宽心,愿你从此忘记所有的遗憾,愿你在天之灵安息!

  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不孝儿子,父亲;为了有机会报答你给儿子的恩情,抚平儿子心中的悔恨,我请求上苍还把我定做你下辈子的儿子,你也要答应在下辈子再做我的父亲。

  儿晓阳于公元2007年3月20日(农历丁亥年二月初二)伏泣焚稿告慰

宽心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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